别集一百八条东坡在儋耳时，余三从兄讳延之，自江阴担簦万里，绝海往见，留一月。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：儋州虽数百家之聚，州人之所须，取之古而足，然不可徒得也，必有一物以摄之，然后为已用，所谓一物者，钱是也。作文亦然。天下之事，散在经传子史中，不可徒得，必得一物以摄之，然后为已用，所谓一物者，意是也。不得钱不可以取物，不得意不可以用事，此作文之要也。吾兄拜领其言而书诸绅。尝以亲制龟冠为献，坡受之，赠以诗云：南海神龟三千岁，兆叶朋从生庆喜。智能周物不周身，未免人钻七十二。谁能用尔作小冠，岣嵝耳孙创其制。君今此去宁复来，欲慰相思时整视。今集中无此诗。余尝见其亲笔。后归宜兴，道由无锡，尝至孙仲益家，时仲益季在髫龀，坡曰：孺子习何艺？
孙曰：学属对。坡曰：衡门稚子璠玙器，孙应声曰：翰苑仙人锦绣肠。公抚其背曰：真璠□器也。二事皆吾乡人士所知，辄记于此。
东坡曰：意尽而言止者，大下之至言也。肰而言止而意不尽，尤为极致。先生尝谓刘景文与先子曰：某平生无快意事，惟作文章，意之所到，则笔刀曲折，无不尽意。自谓世间乐事，无逾此者。
先生一日，与鲁直、文潜诸人会饭，既食滑塠儿血羹，客有须薄茶者，因就取所碾龙团遍啜。坐人或曰：使龙团能言，当须称屈。先生抚掌久之曰：是亦可为一题。因援笔戏作律赋一首，以俾荐血羹、龙团称屈为韵。山谷击节称咏不能己。巳无藏本，闻关子开能诵，今亡矣，惜哉。
张子曰：造化之妙，则糟粕煨烬，无非教也，犹庄子云瓦砾粃糠，无非道也。例是而言，东坡深于文者也，故嬉笑怒骂，皆成文章也。张旭深于书者也，故歌舞戏一皆草书也。
洪文敏迈在禁林，当锁院，一夕草六制毕，扪腹步庭中，一老吏窃语云：当时大苏学士亦不过如此。文敏喜而问之：汝及侍苏学士乎？曰：某大父尝为吏，童时从入，是故见之。文敏问：苏学士何如我？对曰：苏公速实不过公，但不检书耳。文敏大惭。
东坡与王郎书云：少年为学，每一书作数次读，当如入海，百货皆有，人不能兼收尽取，但得其所欲求者尔。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，如欲求古今兴亡治乱、圣贤作用，且只作此意求之，勿生余念。事迹文物之类，又别一次求，他皆放此。
若学成八面受敌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语。朱子尝取以示学者曰：读书当如是。栾城遗言：读书百遍，经义自见。东坡送安惇诗云：故书不厌百回读，熟读深思子自知。荀子：诵数以贯之，思索以通之。朱子曰：诵数，即今人读书遍数也。古人读书精勤如此。又云：看书如服药，药多力自行。
今人梅花诗词多用参横字，盖出柳子厚龙城录所载赵师雄事，肰此实妄书。或以为刘无言所作，其语云：东方已白，月落参横。且以冬半视之，黄昏时，参已见，至丁夜则西没矣，安得将旦而横乎？秦少游诗：月落参横画角哀，暗香消尽令人老。承此误也。唯东坡云：纷纷初疑用桂树，耿耿独与参横昏，乃为精当。老杜有城拥朝来客，天横醉后参之句。以全篇考之，盖初秋所作。坡有：欲吐狂言喙三尺，怕君嗔我却须吞。及观杜集，亦有临风欲恸哭，声出已复吞。韦苏州高歌长安酒，中愤不可吞。黄葵阳曰：浩歌长安酒，声出不可答。坡少年有诗云：清吟杂梦寐，得句旋已忘。晚谪惠州，复有一联云：春江有佳句，我醉堕渺莽。坡送李公择云：有如长庚星，到晓烂不收。赠道潜云：故人各在天一角，相望落落如晨星。
任师中挽词云：相看夜半晨星没，可怜太白与残月。
东坡题李秀才醉眠亭诗云：君且归休我欲眠，人言此语出天然。醉中对客眠何害，须信陶潜未若贤。山谷题晁无咎卧陶轩亦云：欲眠不遣客，住处更难忘。葵阳曰：君且休矣，我欲眠，未见此语非天然。醉中无与共眠者，客去同眠到晓天。
韩退之诗云：水伦青罗带，山为碧玉簪。柳子厚诗云：海上群山似剑铓，秋来处处割愁肠。陆道士云：二公当时不相会，好作成一属对。坡为之对曰：系闷岂无罗带水，割愁还有剑铓山。
予素不解棋，因独游庐山白鹤观，观中人皆已阖户昼寝，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泉之间，意欣然喜之，自尔欲学，肰终不解也。儿子过，乃粗能者。儋守张中从之戏，予，亦偶坐竟日不厌。诗曰：五老峰前，白鹤遗址，长松荫庭，风日清美。我时独游，不逢一士。谁为棋者？户外屦二，不闻人声，时闻落子。小儿近道，剥琢信指，胜固欣然，败亦可喜。坡作雪诗云：涷合王楼寒起粟，光摇银海眩生花。后见王荆公云：道家以两肩为王楼，目为银海，是使此事否？坡退曰：惟荆公知此出处。
跋李端叔诗卷云：𫏐借好诗消永夜，每逢隹处辄参禅。南人以饮酒为软饱，北人以书寝为黑甜。故东坡云：三杯软饱后，一枕黑甜余。莲子劈开须见薏，楸枰著尽更无棋。破衫却有重缝处，一饭何曾忘却匙。赵彦村诗注云：此吴歌格，借字寓意也。古诗有云：围棋烧败袄，著子更依然。刘禹锡竹杖歌云：东边日出西边雨，道是无晴还有晴。亦是此意。盖用晴字隐情字也。
苏公百步洪诗云：长虹斗落生跳波，轻舟南下如投梭。水师绝叫凫鴈起，乱石一线争蹉磨。有如兔走鹰隼落，骏马下注千丈坡。断弦离柱箭脱手，飞电过隙珠翻荷。东坡和刘贡父诗曰：青派连淮上，黄楼冠海隅。此诗尤伟丽。夫子计魁梧。按后汉臧洪体貌魁梧，注音吾。故杜子美诗曰：魁梧秉哲尊。又史记张良世家曰：余以为其人计魁梧。后曾文清诗亦曰：乃翁容貌计魁梧。又考之汉史之赞张良曰：张良之智勇，以为魁梧奇伟，反若妇人女子。此意正祖赵人述孟尝君之意。赵人闻𫟞尝君之贤，出而观之，皆曰：始以薛公为魁梧。然公观之，眇出吏夫耳。然则魁梧二字，其来已远。钱塘强幼安为余言，顷岁调官都下，始识博士唐庚，因论坡诗之妙，如岭外诗叙虎饮水潭上，有蛟尾而食之，以十字说尽，云：潜燐有饥蛟，掉尾取渴虎。
只著渴字，便见饮水意。且属对亲切。
东坡尝语少子过曰：秦少游、张文潜，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，无能优劣二人者。少游下笔精悍，心所默识而口不传者，能以笔传之，然而气韵雄拔疏通。秀朗当推文潜，二人皆辱与予游，同升而并黜。有自雷州来者，递至少游所惠书诗累幅，近居蛮夷，得此，如在齐闻韶也。与米元章云：两日来疾有增无减，儿子于何处得宝月观赋，琅然诵之。老仆卧听未半，蹶然而起，恨二十年相从，知元章不尽，若此赋当过古人，不论今世也。天下岂尽如我辈聩聩耶？公不久当自有大名，不劳我辈说也。
高致虚云：东坡言过温泉壁下见诗云：直待众生总无垢，我方清冷混常流。问人云：何遵作。因题一绝云：石龙有口口无垠，自在流泉谁吐吞。若信众本无垢，此泉何处觅寒温。何遵缘此知名。后来京师，每有宾客，必出数篇，读者无不绝倒。苏子瞻守杭时，毛泽民者为法曹，公以众人遇之。泽民与妓琼芳者善，及秩满辞去，作分飞词以赠妓云：泪湿阑干花著露，愁到眉峰碧聚，此恨平分取，更无言语空相觑。细雨残云无意绪，寂寞朝朝暮暮。今夜山深处，断魂分什潮回去。子瞻一日宴客，妓歌此词，问谁所作？妓以泽民对。公语坐客：郡僚有词人而不及知，轼之罪也。翌曰，折简追回，留连数日，每预支酒之会，泽民因此得名。韵语阳秋云：东坡喜奖与后进，有一言之善，则极口褒赏，使其有闻于世而后已，故受其奖拂者，亦踊跃自勉，乐于进修，而终为令器。
刘季孙平之子，家藏书数千卷，其送孔宗翰知扬州诗云：诗书鲁国真男子，歌吹扬州作贵人。多称其精当。为杭州钤辖，子瞻作守，深知之。后尝以诗寄子瞻云：四海共知霜鬓满，重阳曾插菊花无。子瞻大喜。在颍州和诗，所谓一篇向人写肝肺，四海我霜鬓斑，盖记此也。先生于人有尺寸之长，虽非其徒，骤加奖借，如昙秀吹将草木作天香，妙，总知有人家住翠微。仲殊之曲，惠聪之琴，皆咨嗟叹美，如恐不及。夫马一骖骥坂，则价十倍；士一登龙门，则声烜赫。呜呼！惜公逝矣，而吾不及见也。
坡喜韦苏州宁知风雨夜，复此对床眠之句，故在郑州寄子由云：寒灯相对话畴昔，夜雨何时听萧瑟。又初秋，子由与坡相从彭城，赋诗云：逍遥堂后千章木，长送中宵风雨声。误喜对床寻旧约，不知飘泊在彭城。今日局中早出，阴晦欲雪，而子由在户部晚出，忽记十年前在彭城时，王定国来相过，留十余日，还南都，时子由为宋幕，定国临去求家书，仆醉不能作，独以一绝与之曰：王郎西去路漫漫，野店无人霜月寒。泪湿粉笺书不得，凭君送与卯君看。卯君，子由小名也。今日情味，虽差胜彭城，然不若同归林下，夜雨对床，乃为乐耳。
坡公次鲁直韵，题李伯时画王摩诘诗云：前身陶彭泽，后身韦苏州。欲觅王右丞，还向五字求。诗人与画手，兰菊芳春秋。又恐两皆是，分身来入流。湘中老人读黄老，手挼紫蔂坐碧草。春至不知湖水深，日暮忘却巴陵道。唐未有人见作是诗者，辞气殆似李谪仙。舍都下，见人携一纸文书，其两首句云：朝披梦泽云，笠钓青茫茫。此语非太白亦不能道。
或问：昔人谓东坡□喜史记，信然乎？愚曰：东坡何尝不喜史记也。观其记李氏山房曰：余犹见老儒先。生自言：少时欲求史记，不可得，幸而得之，亲手自抄，曰：夜诵读，惟恐不及。又观其海上与友人书曰：到此抄得汉书一部，若再抄得唐书，便是贫儿暴富也。夫汉书、唐书犹抄录，庆幸如此，况于史记耶？
荆公尝称坡公表忠观碑似史记。余读渊明闲情赋，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，正使不及周南，与屈宋所陈何异？萧统不知而讥之，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耶？李生曰：即周南也，无不及处。
东坡帅杭，一日，与徐璹坐双桧堂，指二桧吟曰：二疏辞汉去，以兄弟皆补外也。璹应声曰：大老入周来。对偶亲切，又善迎合。公大喜。尝闻东坡作韩文公庙碑，不能得一起头起行百十遭，忽得两句云：匹夫而为百世师，一言而为天下法。遂扫将去。熙宁六年正月，作诗云：马融既依梁，班固亦仕窦。效颦岂不欲，顽质谢镌镂。又诗送刘述云：君王有意诛骄虏，槌碎铜山铸铜虎。联翩三十七将军，走马归来各开府。
参寥尝与客评诗，客曰：世间故实、小说，有可以入诗者，有不可以入诗者，唯东坡不拣择，入手便用，如街谈巷说，一经此老手黠，瓦砾为黄金，自有妙处。参寥曰：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𬬻鞴，他人岂可学耶？葵阳曰：嘴头禅亦自快人。坡诗如武库初开，矛戟森肰，一一求之，不无利钝。然天才宏放，直与日月争光，凡古人所不到处，发明殆尽，万斛泉源，未为过也。肰颇恨方朔极谏时滑稽，故罕酝籍。葵阳子曰：时杂滑稽，正是其酝处。东坡如屈注天满，倒连沧海，变眩百怪，终归雄浑。
诰敕盛于六朝，其原肇自舜命九宫、羲仲、和仲之词，后君奭、君牙、蔡仲之命，其遗制也。此即口代天言。唐惟常、杨元白，宋陶谷，遂有依样画胡卢之诮。厥后王介甫最为得体，而苏子瞻尤号独步，多训饬戒励之言，有训诰之风，非如今之诰敕，所谓一个八寸三头巾，人人可戴者也。
春夜行蕲水中，过酒家饮酒醉，乘月至一溪桥上，解鞍少休，反觉已晓。乱山葱龙，不谓人世也，书此词于桥上云：照野弥弥浅浪，横空暧暧微霄。障泥未解玉骢骄。我欲醉眠芳草。可惜一溪明月，莫教踏碎琼瑶。解鞍欹枕绿杨桥，杜宇数声春晓。
欧文忠守维扬日，于城西建平山堂，颇畅游观之胜。刘原甫出守扬州，文忠尝饯之，作西江月词。后东坡亦守是邦，登平山堂，感而和之云：三过平山堂下，半生弹指声中。十年不□老仙翁。壁上龙□□动。欲吊文章太守，仍歌杨□春风。休言万事转头空，未转头时皆梦。
许彦周诗话曰：年父仲山在□州时事，东坡先生闻其教人作诗曰：熟读毛诗，□风与离骚曲折，尽在是矣。
子瞻尝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簧蛙两部，奴婢橘千头。以笙簧易鼓吹也。又曰：已遣乱蛙成两部，更邀明月作三人。冰肌玉骨清无汗，水殿风来暗香满。绣帘一点月窥人，欹枕斜横云鬓乱。起来庭户悄无声，时见疏星渡河汉。屈指西风几时来，不道流年暗中换。世传此诗为花蕊夫人作，东坡尝用此作洞仙歌曲。或谓东坡托花蕊以自解耳。余杭自是水仙窟，似闻吴兴更清绝。湖中橘林新著。霜溪上苕花正浮雪，顾渚茶芽曰于齿。梅溪木瓜红胜颊。吴儿鲙缕荡欲飞，未去，先说馋涎垂。亦知谢公到郡久，应怪杜牧寻春迟。余谓苕水出浮玉山，又云霅水，大率一水二名，总之苕溪四水之一名耳。四水合为一溪，曰苕、曰前，曰余曰霅，合而有声，因曰霅云。岁行尽矣，风雨凄然，纸窗竹屋，灯人青荧，时于此间得少佳趣。
王定国岭外归，出歌者劝酒，坡作疋风波序云：王定国歌儿曰柔奴，姓宇文氏，眉目娟丽，善应对。家世住京师。定国南迁归，余问柔：庙南风土应不好？柔对曰：此心安处，便是吾乡。因为缀词云：常羡人间琢玉郎，天教分付点酥娘。自作清歌传皓齿，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。万里归来年愈少，微笑时时犹带岭梅香。试问岭南应不好，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山谷见东坡和渊明饮酒诗，读至前山正可数，后骑且勿驱。云：此老未死。子由作栖贤堂记，读之，便如任堂中见水石阴森，草木胶葛，仆当为书之，刻石堂上，□欲与庐山结缘，他日入山，不为生客也。
东坡在雪堂，一日，读杜牧之阿房宫赋，凡数遍，每读彻一徧，即再三咨嗟叹息，至夜分犹不寐。有二老兵□陜人，给事左右，坐久，甚苦之。一人长叹，操西音曰：知他有甚好处？夜久寒甚，不肯睡，连作冤苦声。其一曰：也有两句好。其人大怒曰：你又理会得甚么？对曰：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。叔党𥃱而闻之，明日以告东坡大笑曰：这汉子也有鉴识。
杏花飞帘散余春，明月入户寻幽人，褰衣步月踏花。影，炯如流水涵青苹。花间置酒清香发，争挽长条落香雪。山城酒薄不堪饮，劝君且吸杯中月。洞箫声断月明中，惟忧月落酒杯空。明朝卷地春风恶，但见绿叶栖残红。
东坡诗话云：仆在徐州，王子立、子敏皆馆于官舍。蜀人张思厚来过，二王方年少，吹洞箫，饮酒杏花下。予作此诗。明年，余谪黄州，对月独饮，尝有诗云：去年花落在徐州，对月酣歌美清夜。今年黄州见花发，小院闭门风露下。盖忆与二王饮时也。张思厚久已死，今年子立复为古人。哀哉昵昵儿女语，恩怨相尔汝。划然变轩昂，勇士赴敌场。此退之听颖师琴诗。欧阳文忠尝问仆：琴诗何者最佳？余以此答之。公言：此诗最奇丽，然自是听琵琶诗，非听琴诗。余退而作听杭僧惟贤琴诗云：大弦春温和且平，小弦廉折亮以清。平生不识宫与角，但听牛鸣盎中雉登木。门前剥喙谁扣门，山僧未闲君勿嗔。归家且觅千斛水，净洗从前筝苗耳。诗成，欲寄公，而公薨，至今以为恨。
东坡曰：平畴交远风，良苗亦怀新。非耦耕植杖不能道此语，非老农不能识此语。
海南有五色雀，常以两绛者为长，进止必随，俗谓之凤凰，云久旱而见辄雨，潦则反是。吾卜居儋耳城南，尝一至庭下，今又见之黎子云及其弟威家。雀既去，吾举酒祝之曰：若为吾来者，当再集。已而果然，乃为赋诗。
岭□气候不常，吾尝云：菊花开时乃重阳，凉天佳月□中秋，不须以日月为断。今岁残暑方退，既望之后，月出逾迟。余尝夜起登合江楼，或与客游丰湖。西禅寺扣罗浮道院，登逍遥堂，逮晓乃归。杜子美云：四更山吐月，残夜水明楼。此古今绝唱。因其句作五首，仍以残夜水明楼为韵云：一更山吐月，上塔挂微澜。正是西湖上，涌金门外看。冰轮横海阔，香雾入楼寒。停鞭且莫上，照我酒杯残。二更山吐月，幽人方独夜。可怜人与月，夜夜江楼下。风枝久未停，露草不可藉。归来掩关𥃱，唧唧幽夜话。三更山吐月，栖鸟夜惊起。起寻梦中游，清绝正如此。驱驰扫泉溜，俯仰迷空水。幸可饮我牛，不须遣洗耳。四更山吐月，皎皎为谁明。幽人赴我约，坐待玉绳横。野桥两断板，山寺可微行。
今夕定何夕，梦中游化城。五更山吐月，窗白室幽幽。玉钩还挂户，江练却明楼。星河淡欲晓，鼓角冷知秋。不眠翻五咏，清切变蛮讴。
仆初入庐山，作一绝，后又作两绝云：青山若无素，偃蹇不相亲。要识青山面，他年是故人。又云：自昔怀清赏，神游香霭间。如今不是梦，真个是庐有。
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，且行且读，见其中云徐凝、李白之诗，不觉失笑。旋入开元寺，僧求诗，因作一绝云：帝遣银河一派垂，古来惟有谪仙诗。飞流溅沫知多少，不为徐凝洗恶诗。往来南北山十余日，以为绝胜不可胜谈，择其尤莫如漱玉亭、三峡桥，故作此二诗。最后与总老游西林，作一绝云：横看成岭侧成峰，到处看山了不同。不识庐山真面目，只缘身在此山中。余庐山诗尽于此矣。
余与郭生游寒溪，郭生善作挽歌，酒酣发声，座为凄然。郭生言：恨无佳词，因为略改乐天寒食诗歌之。坐客有泣者，其词曰：鸟啼鸦噪昏乔木，清明寒食谁家哭？风吹旷野纸钱飞，古墓絫絫春草绿，棠梨花映白杨树，尽是死生离别处。冥漠重泉哭不闻，萧萧暮雨人归去。每杂以散声。
有明上人者，作诗甚难，求捷法于东坡。东坡作两颂以与之。其一云：字字觅奇险，节节累枝叶。咬嚼三十年，转更无交涉。其一云：冲口出常言，法度法前轨。人言非妙处，妙处在于是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：天人几何同一沤，谪仙非□乃其游。挥斥八极隘九州，化为二鸟鸣相酬。一鸣一息三千秋，縻之不得矧肯求。又云：大儿汾阳中令君，小儿天台坐忘身。其事乃用白交汾阳于行伍中，竞脱白于祸。大台。司马紫微谓白有仙风道骨，可与神游八极之表也。东坡酷爱西湖，作诗云：若把西湖比西子，淡妆浓抹总相宜。又有诗曰：云山已作歌眉浅，山下碧流清似眼。余谓此诗又是为西子写生也。要识西子，但看西湖，要识西湖，但看此诗。庆历中，欧阳公谪守滁州，琅琊幽谷，山川奇丽，鸣泉飞瀑，声若环佩，公临听忘归。
僧智山作亭其上，公刻石为记，以遗州人。既去十年，太常博士沈遵闻而往游，以琴写其声，为醉翁吟，盖宫声三叠。后会公河朔，遵援琴作之，公歌以遗遵，并为醉翁引以叙其事。然调不注声，为知琴者所惜。后三十余年，公薨，遵亦殁。有庐山道人崔闲，遵客也，妙于琴理，常恨此曲无词，乃谱其声，请于东坡居士，以补其缺，然后声词皆备，遂为琴中绝妙，好事者争传其。词曰：琅然清圆，谁弹向空山无言，惟有醉翁知其天。月明风露，娟娟人未眠。荷蒉过山前，曰：有心哉此贤，醉翁啸咏，声和流泉。醉翁去后，空有朝吟夜怨。山有时而童颠，水有时而回渊。思翁无岁年，翁今为飞仙。此意在人间，试听徽外两三弦。方补词，闲为弦其声，居士倚为词，顷刻而就，无所点窜。
遵之子为比丘，号本觉真禅师，居士书以与之云：二水同去，有不相入；二琴同手，有不相应。沈君信手弹琴而与泉合，居士纵笔作词而与琴会，此必有真同者矣。
子瞻中秋日分天竺桂花与杨元素诗云：月缺霜浓细蕊乾，此花元属桂堂仙。鹫峰子落惊前夜，蟾窟枝空记昔年。破衸山僧怜耿介，练裙溪女斗清妍。愿公采撷纫幽佩，莫遣孤芳老涧边。子瞻有和杨公济梅花三绝，亦皆西湖景云：春入西湖到处花，裙腰芳草抱出斜。盈盈解佩临湘浦，脉脉当垆傍酒家。又湖面初惊片片飞，尊前吹折最繁枝。何人会得春风意，怕见黄梅细雨时。又北客南来岂是家，醉看参月半横斜。他年欲识吴姬面，秉烛三更对此花。更有红梅、腊梅两种。红梅诗云：怕愁贪睡独开迟，自恐冰容不入时。故作小红桃否色，尚余孤瘦雪霜姿。寒心未肯随春态，酒晕无端上玉肌。诗老不知梅格在，更看绿叶与青枝。其种来自闽湘中，故有福州红、潭州红、邵武红等号。
腊又名绿萼梅，色黄白，酷似蜜脾，檀心为上，磬口次之。花小香淡，以子种出，不经接者又次之。子瞻诗云：万松岭山黄千叶，玉蕊檀心两奇绝。高子勉云：少镕烛泪装应似，多𦶟龙涎臭不如。只恐春风有机事，夜来开破几丸书。
瑞香有黄紫二种，有紫瓣而缘金者。子瞻有次曹子万龙山真觉院瑞香诗云：幽花结浅紫，来自孤云岑。骨香不自知，已浅意殊深。移栽青莲宇，遂冠詹卜林。纫为楚臣佩，散落天女襟。云云。今马塍种最多，大者名锦熏笼。
杜鹃花诸山皆有之，而宋时菩提寺南漪堂独盛。子瞻诗云：南漪杜鹃天下无，披香殿上红氍毹。鹤林兵火真一梦，不归阆苑归西湖。
牡丹，唐时杭州无此种。长庆开元寺僧惠澄自都下乍得一本，谓之洛花。白乐天携酒赏之，张处士祐题诗云：浓艳初开小药阑，人人惆怅出长安。风流却是钱塘守，不踏红尘看牡丹。至宋时渐多，而独盛于吉祥寺。苏子瞻通判杭州时，有牡丹记叙一篇。枇杷白者为上，黄者次之，无核者名椒。子瞻同刘景文真觉院赏枇杷诗云：绿暗初迎夏，红残不及春。魏花非老伴，卢橘是乡人。其序云：院有洛花，花时不暇往，故有魏花非伴之句。
宋时梵天寺有月廊数百间，庭前多杨梅、卢橘。子瞻诗云：梦绕吴山却月廊，杨梅卢橘觉犹香。客有言闽广荔枝何物可对者，或对以西凉葡卜，予以为未若吴越杨梅。正平诗云：五月杨梅已满林，初疑一颗价千金。味方河朔葡萄重，色比泸南荔子深。则古人亦有举而方之者矣。
东坡海棠诗曰：只恐夜深花睡去，故烧高烛照红妆。事见太真外传曰：上皇登沈香亭，召太真妃，于时卯醉未醒，命力士使侍儿扶掖而至，妃子醉歌残。妆鬓乱钗横，不能再拜。上皇笑曰：岂如子醉，是海棠睡未足耳。王介甫梅诗云：少陵为尔牵诗兴，可是无心赋海棠。东坡柯丘海棠长篇云：东风袅袅泛崇光，香雾霏霏月转廊。只恐夜深花睡去，更烧高烛照红妆。先生尝作大字如掌，书此诗。
东坡梅诗：鲛绡翦碎玉簪轻，檀晕妆成雪月明。肯伴老人春一醉，悬知欲落更多情。王十朋集诸家注，皆不解檀帚之义，今为著之。宇文氏妆台记纪：妇女画眉有倒晕妆。古乐府有晕眉栊鬓之说。元微之与白乐天书：近昵妇人，晕澹眉目，绾约头鬓。画谱有正晕牡丹、倒晕牡丹。太平广记：许老翁有银泥裙、五晕罗，画工七十二色，有檀色。与张萱所画妇女晕眉，所谓紫沙幂酷似，可以互证也。坡诗又云：剩看新翻眉倒晕，又云：倒晕连眉秀岭浮。禅宗颂古：唐僧古梅诗云：雪虐风饕水浸根，石边尚有古苔痕。天公未肯随寒玉，又孽清香与返魂。东坡梅花诗：蕙死兰枯菊已摧，返魂香入陇头梅。正用此事。
密云龙茶，极为甘馨。宋廖正一字明略，晚登苏门，子瞻大奇之。时黄、秦、鼌、张，号苏门四学士，子瞻待之厚，每来，必令侍妾朝云取密云龙。一日，又命取密云龙，家人谓是四学士，窥之，乃明略也。山谷有矞云龙，亦茶名。杭州宝云山产者名宝云茶；下天竺香林洞者名香林茶，上天竺白云峰者名白云茶。坡诗云：白云山下两旗新。又宝严院垂云亭亦产茶，有僧怡然以垂云新茶见饷，坡报以大龙团，戏作云：妙供来香。积珍烹具大官：拣牙分雀舌，赐茗出龙团。云云。又尝游山寺，饮酽茶七碗，戏书云：示病维摩元不病，在家灵运已忘家。何须魏帝一丸药，且尽卢仝七碗茶。答钱𫖮茶诗云：我官于南今几时，尝尽溪茶与山茗。胸中似记古人面，口不能言心自省。雪花雨脚何足道，啜过始知真味永，纵复苦硬终可录。
汲黯少戆宽饶猛，草茶无赖空有名，高香妖邪次颠犷。
体轻虽复强浮沈，性滞偏工呕酸冷。
其间绝品岂不佳，张禹纵贤非骨鲠。
葵花玉跨不易致，道路幽险隔云岭。
谁知使者来自西，开缄磊落收百饼。
嗅香嚼味本非别，透纸自觉光炯炯。粃糠团凤及小龙，奴隶曰注臣双井。
收藏爱惜待佳客，不敢包里钻权幸。此诗有味君勿传，空使其人怒生瘿。
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，谓之洞庭春，色色香味三绝，以饷其犹子德麟，以饮予为诗，醉后信笔，颇有沓拖风气云：去年洞庭秋，香雾尝潠手。于今洞庭春，玉色疑非酒。
贤王文字饮，醉笔蛟龙走。既醉念君醒，远饷为我寿。
瓶开香浮坐，盏凸光照牖。方倾安仁醽，莫遣远公嗅。
要当名字奇，未可论升斗。应呼钓诗钩，亦号扫愁帚。
君知葡萄恶，正是嫫母丑。
须君滟海杯，浇我谈天口。
东坡云：陶潜诗：但恐多谬误，君当恕醉人。此未醉时说也。若已醉，何暇忧误哉？肰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，此最名言。张安道饮酒，初不言盏数，与刘潜、石曼卿但言当饮几日而已。欧公盛年时能饮百盏，然常为安道所困。圣俞亦能百许盏，然醉辄高义。手，而语弥温谨，此亦知其所不足而勉之，非善饮者。善饮者淡然与平时无少异。若仆者又何其甚！饮一盏而醉，醉味与数君何异，亦无所羡矣。孔文举云：坐上客常满，樽中酒不空，吾无事矣。此语甚得酒中趣。及见渊明云：偶有佳酒，无夕不倾，顾影独尽，悠然复醉，便觉文舁多事矣。
子瞻在黄州作蜜酒，在惠州作桂酒。余尝问其二子迈过云：亦一试之而止，大抵气味似屠酥酒。二子语及，亦自抚掌大笑。好事者借以为诗，故世喜其名。要之，酒非曲糱，何可以他物为之？若不类酒，孰若以蜜渍木瓜、樝橙等为之，自可口，不必似酒也。凡酒用药，未有不夺其味，况桂之烈乎？楚人所谓桂酒椒浆者，安知其为美？但世俗所尚耳。东坡云：梅二圣俞，长身秀眉，大耳红颊，饮酒过百𬢕，韩正坐高拱，此其醉时已。
宋时西湖多诗僧，熙宁间有清顺字怡肰，可久字逸老，所居皆湖山胜处，而清顺尤约介，不妄交人，无大故不入城市。士夫有以米粟馈者，受不过数斗，盎贮几上，日取二三合啖之，蔬笋之供，恒缺乏也。东波一日游西湖僧舍，壁间见小诗云：竹暗不通日，泉声落如雨。春风自有期，桃李乱深坞。问谁所作？或以清顺对，即日求得之，声名顿起。
思聪为行童，曰：东坡倅杭州，令和参寥子昏字诗，聪立成，有干点乱山横紫翠，一钩新月挂黄昏之句。东坡大称赏。大观、政和间，聪挟琴游梁，日登中贵人之门，久之，遂还俗为御前使臣。方其将冠巾也，苏叔党因浙僧八都送之诗云：试诵北山移为我。招琴聪诗至，已无及矣。东坡初赴惠州，过峡山寺，不值主人，其诗云：山僧本幽独，乞食且未还。云碓水自春，松门风为关。既至惠州，残腊独出，至栖禅寺，亦不逢一僧。其诗云：江边独出行，诘曲背城市。平湖春草合，步到栖禅寺。堂空不见人，施子净扫地。子瞻佐郡日，与僧惠勤、惠思、清顺、可久、惟肃、义诠为方外之交。尝同泛西湖，诗云：三吴雨连月，湖水日夜添。寻僧去无路，激潋雨拍檐。驾言徂北山，得与幽人兼。
清风洗昏翳，晚景分浓纤。缥缈朱楼人，斜阳半疏帘。云云。
惠勤、惠思者，皆居孤山。苏子瞻倅郡，以腊日访之，作诗云：天欲雪云满湖，楼台明灭山有无。水清石出鱼可数，林深无人鸟相呼。腊日不归对妻孥，名寻道人实自娱。道人之居在何许？宝云山前路盘纡。孤山孤绝谁肯庐，道人有道山不孤。纸窗竹屋深自暖，拥褐坐睡依团蒲。天寒路远愁仆夫，整驾催归及未晡。出山回望云木合，但见野鹤盘浮屠。兹游淡泊欢有余，到家恍如梦蘧蘧。作诗火急追亡逋，清景一失后难摹。送参寥子八声甘州词云：有情风，万里捲潮来，无情送潮归。问钱塘江上，西河浦口，几度斜晖。不用思量今古，俯仰昔人非。谁似东坡老，白首忘机。记取西湖西畔，正暮山好处，空翠烟霏。算时人相得，如我与君稀。约他年东归海道，愿谢公雅志莫相违。
西湖路不应回首，为我沾衣。风篁岭多苍筤筿荡，风韵凄清，至此林壑深沈，回出尘来，流淙活活，自龙井而下，四时不绝，岭故丛薄。荒密元丰中，僧辨才淬治洁楚，名曰风篁。苏子瞻访辨才龙井，送至岭上，左右惊曰：远公过虎溪矣。辨才笑曰：杜子有云：与子成二老，来往亦风流。遂作亭岭上，名曰过溪，亦曰二老。子瞻纪之诗云：日月转双毂，古今同一丘。惟此鹤骨老，凛然不知秋。去住两无碍，人士争挽留。去如龙出水，雷雨捲潭湫。来如珠还浦，鱼鳖争骐头。此生暂寄寓，常恐名实浮。我比陶令媿，师为远公优。送我过虎溪，溪水当逆流。聊使此山人，永记二老游。
仲殊嗜蜜，思聪嗜琴，东坡诗所谓招得琴聪与蜜殊者是也。仲殊善词，而小调尤胜，如诉衷情咏西湖，一咏夏景，风流瘟藉，不减少年。坡和僧守诠诗云：但闻烟外钟，不见烟中寺。幽人行未已，草露湿芒屦。唯应山头月，夜夜照来去，未尝不喜其清绝。及读诠诗云：落日寒蝉鸣，独偏林下寺。松扉竟未掩，片月随行屦。时闻大吠声，更入青萝去。其幽深清远，亦自有林下风味也。
苏自蜀来，张安道、欧阳永叔为延誉于朝。二曰，安道问明允云：令嗣近日看甚文字？明允答以方再看前汉书。安道曰：文字尚看两遍乎？明允归语子瞻曰：此老未知耳，世间人尚有看三遍者。安道尝借人十七史，经目即还，云已尽阅。其天资强记，数行俱下，前辈宿儒，少能及之。公尝言：观书夜常以三鼓为率，虽大醉归，亦必披展，至倦乃寝。自出诏狱之后，不复观一字矣。某于钱塘从公学一季，未尝见公特观一书也。肰每有赋咏及著𬤥所用故实，虽目前烂熟事，必令秦与叔党诸人检视而后出。
文章至东汉始陵夷，晋、宋间句为一叚，字作一处，其源出于崔、蔡。史载文姬两诗，特为俊伟，非独为妇人之奇，乃伯喈所不逮也。又俚俗语有可取者，处贫贱易，耐富贵难，安劳苦易，安闲散难，忍痛易，忍痒难。人能安闲散，耐富贵、忍痒，真有道之士也。二段所书，皆东坡醉墨，䓕家宝之甚久，后入御府，世无传者。唐子西云：先生赴定武时，过京师，馆干城外一园中。余时年十八，谒之，问近观甚书？予对以方读晋书。猝问其中有甚亭子名，予茫然失对。坡因子过读南史，卧而听之，语过曰：王僧虔居建康禁中里马粪巷，子孙质实谦和，时人称马粪诸王为长者。东汉赞论李固云：视胡广、赵戒如粪上，粪之秽也。一经僧虔，便为佳号，而以比赵、胡，则粪有时而不幸，汝可不知乎？
坡在岭海间，最喜读陶渊明、柳子厚集，谓之南迁二友。坡云：春秋之学，自有妙用，若求绳约中，乃□法家者流，苛细绞绕，竟亦何用？惟丘明识其□，人不尽谈，欲使学者自求之。
坡在海外，盛称柳柳州诗。后有人得罪过海，见黎子云云：海外绝无书，吾家立有柳文。东坡遂借以研看，谓柳州诗在彭泽之下，韦苏州之上。
先生翰墨之妙，既经崇宁、大观焚毁之余，人间所藏，盖一二数也。至宣和间，内府复加搜访，一纸定直万钱。而梁师成以三百千取吾族人英州石桥铭，谭稹以五万钱辍沈元弼月林堂榜名三字。至于幽人释子所藏寸纸，皆为利诱，尽归诸贵近，及大卷轴，输积天上。丙午年，金人犯阙，轮运而往，疑南。州无一字之余也。而绍兴之初，余于中贵任源家，其所藏几三百轴。最佳者有径寸字书宸奎阁记、行书南迁乞乘舟表与酒子赋。又于先生诸孙处见海外五赋，字皆如醉翁亭记，而加老放。毕少董处见自虏中还，得责吕惠卿词，于王信仲家人针箧中。续仲永处见海外祭妹德化县君文，与余世宝东坡先生无一钱诗，醉草十纸，龙蛇飞动，皆非前后石刻所见者。则德麟赵丈尝跋公书后，有翰墨稽天，发乎妙定之语，为不虚也。
切丈无咎言：苏公少时，手抄经史皆一通，每一书成，辄变二体，卒之学成而已。乃知笔下变化，皆自端楷中来。东坡云：遇天色明暖，笔砚和畅，便宜作草书数纸，非独以适吾音，亦使百年之后，与我同病者有发之也。张长史怀素得草书三昧，圣宋文物之盛，未有嗣之，惟君谟颇有法度，然而未放心与东坡相上下耳。文与可云：余学草书凡十年，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。后因见道上斗蛇，遂得其妙。乃知颠、素之各有所悟，然后至于此耳。留意于物，往往成趣。昔人好草书者，夜梦则见蛟蛇纠结数年，或昼日见之，草书则工矣，而所见亦可患。与可之所见，岂真蛇耶？抑草书之精也。予平生好与与可剧谈大噱，此语恨不令与可闻之，令其捧腹绝倒也。
将至曲江，船上滩欹侧，撑篙者百指，篙声石声荦然，四顾皆涛濑，士无人色，而吾作字不少衰，何也？吾更变亦多矣，置笔而起，终不能作一事，何如且作字乎？
予在资善堂，与吴传正为世外之游，及将赴中山，传正赠予易水供堂墨一九而别。绍圣元年闰四月十五日，予赴英州，过韦城，而传正之甥欧阳思仲在焉，相与谈传正高风，叹息久之。始，予尝作洞庭春色赋，传正独爱重之，求予亲书其本。近又作中山松醪赋，不减前作，独恨传正未见，乃取李氏澄心堂纸、杭州程奕鼠须笔、传正所赠易水供堂墨，录本以授思仲，使面授传正，且祝深藏之。
元祐二年正月十二日，苏子瞻、李伯时为柳仲远作松石图。仲远取杜子美诗：松根胡僧憩寂寞，庞眉皓首无住著，偏袒右肩露双脚，叶里松子僧前落。复求伯时画此数句为憩寂图。子由题云：东坡自作苍苍石，留取长松待伯时。只有两人嫌未足，兼收前世杜陵诗。囚次其韵云：东坡虽是湖州派，竹石风流各二时。前世画师今姓李，不妨题作辋川诗。文与可尝云：老夫墨竹一派，近在徐州，吾竹虽不及，石似过之。此一卷公案，不可不令鲁直下一句。鲁直跋云：或言子瞻不当目伯时为前身画师，流俗人不领，便是诗病。伯时一丘一壑，不减古人，谁当作此痴计？子瞻此语，是真相知。
东坡居士极不惜书，然不可乞。有乞书者，正色诘责之，或终不与一字。元祐中，锁试礼部，每来见过，案上纸不择精粗，书遍乃已。性好酒，然不能四五龠，已烂醉，不辞谢而就卧，鼻鼾如雷，少焉苏醒，落笔如风雨，虽谑弄，皆有义味，真神仙中人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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